散文 || 离别
海子曾在诗行里写下：“我们最终都要远行，最终都要与稚嫩的自己告别，告别是通向成长的苦行之路。”年少时读这句话，只当是文字里的寻常感慨，直到岁月的风裹着离别吹过，才懂那些藏在字句间的重量。小时候的我们，从不懂“离别”二字的深意，总以为身边的人会永远在原地等候——清晨醒来时，灶间有奶奶温着的粥；放学回家时，门口有爷爷摇着的蒲扇。可当某个寻常的午后，再也见不到那个坐在门槛上补渔网的身影，再也听不到那句“慢点跑，别摔着”的叮嘱，只会攥着空荡荡的衣角哇哇大哭，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块，空落落的不安漫过脚尖，却连“再见”都不知该对谁说。
后来在课本里读到“劝君更尽一杯酒，西出阳关无故人”，只觉得王维笔下的阳关道太长，那杯酒里装着说不尽的愁；读到“我寄愁心与明月，随君直到夜郎西”，又觉得李白的牵挂太沉，连月亮都成了传递思念的信使；就连苏轼“人有悲欢离合，月有阴晴圆缺”的豁达，初读时也只当是文人墨客的寻常感叹，以为那些“悲欢离合”都离自己很远。直到某个秋夜，翻旧相册时看到爷爷抱着幼时的我在老槐树下的合影，照片里他笑得眼角皱成了褶子，而如今那棵老槐树还在，树下却再也没有摇着蒲扇等我回家的人，再读那些诗句，才惊觉自己早已成了书中人，那些曾经读不懂的愁绪，都化作了心口的一阵发紧，连呼吸都带着淡淡的涩。
人们总说离别该有仪式感，该有长亭古道、折柳相送，该有“执手相看泪眼，竟无语凝噎”的缠绵。可现实里的离别，往往藏在最平凡的日子里。去年秋日的一个清晨，我像往常一样喊爷爷吃早饭，却没得到回应；推开他的房门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空荡的摇椅上，椅边还放着他昨晚没看完的报纸，茶杯里的茶早已凉透。没有轰轰烈烈的告别，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，只是某个寻常的瞬间，有些人就永远留在了昨天，留在了那些有蝉鸣、有槐花香、有蒲扇轻摇的旧时光里。
如今又到了“山山唯落晖”的季节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织成一张透明的网，雨点砸在青石板上，又溅起细碎的水花，像极了记忆里爷爷用锤子敲钉子时迸出的火花，与大地撞出细碎的共振。山间的枫叶早已红透，风一吹，满树的红就哗然落下，铺在青石路上，像一条通往旧时光的红毯。往年这个时候，爷爷总会牵着我的手去山上登高，我们会在半山腰的石亭里坐下，他泡一壶自己晒的菊花茶，看着远处的山岚发呆，偶尔会说：“你看这枫叶，一年红一次，落一次，多像人啊，来了又走。”那时我总嫌他话多，如今却总想再听他说一句，哪怕只是重复的唠叨。
凭窗眺望，山间的雾气还没散尽，摇椅空着，石亭空着，连爷爷常用来装菊花茶的粗陶杯，也被我收在了书柜最显眼的位置。指尖拂过杯沿的细纹，仿佛还能触到他当年握着杯子时留下的温度。时光荏苒，真如白驹过隙，去年此时还在枝头喧闹的蝉，如今只剩空荡的蝉蜕挂在枫树枝上；去年还在院里啄食的麻雀，今年也不知去了哪里。回首过往，那些曾经觉得漫长的日子——夏夜在院里听爷爷讲古早的故事，冬日围着火炉帮他剥花生，春日陪他在菜地里种黄瓜，秋日和他一起摘院里的柿子——都成了记忆里的繁花，落尽之后，只留下眼前这一树萧瑟的秋景，和满心里化不开的思念。
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，历经了几十年的风雨，依旧巍峨挺拔。粗糙的树干上布满了沟壑，每一道纹路都像一圈圈的年轮，刻着岁月的痕迹。爷爷生前最钟爱这棵树，夏天的时候，他会在树下搭一张竹床，躺在上面摇着蒲扇乘凉；秋天的时候，槐树叶落了一地，他会拿着扫帚慢慢扫，把落叶堆在树根下，说“落叶归根，给树当肥料”。久而久之，爷爷身上也沾了老槐树的气味——那是一种混合着泥土的湿润、树皮的粗糙和树叶的清香的味道，不浓烈，却很踏实，像阳光晒过的棉被，像刚出锅的馒头，闻起来含蓄而隽永。小时候我总喜欢黏在他身边，把脸埋在他的衣角，闻着那股熟悉的味道，就觉得特别安心。
思绪正飘得远，一只黑色的蚂蚱忽然落在窗台上。它的翅膀有些陈旧，颜色也不如夏天的蚂蚱鲜亮，大概是经历了几场秋雨，显得有些苍老。许是刚下过雨，空气里满是枫树的清香，带着几分湿润的甜，才把它吸引了过来。它在窗台上慢慢爬着，偶尔停下来抖抖翅膀，像是在打量这个陌生的角落，又像是在寻找什么。我想起小时候，爷爷常带着我在院子里捉蚂蚱，他的手很稳，总能轻易捏住蚂蚱的翅膀，却从不会弄疼它们。我总学不会，要么追得满头大汗也抓不到，要么一捏就把蚂蚱的腿弄断，急得快哭时，爷爷就会把自己抓的蚂蚱放到我手里，笑着说“慢慢来，别慌”。
太阳渐渐沉了下去，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，漫天的夕阳像撒了一把碎金，落在枫叶上，落在青石板上，也落在窗台上那只蚂蚱的翅膀上。风里的寒意越来越浓，枫叶被吹得轻轻摇曳，发出沙沙的声响，像是谁在低声絮语。那只蚂蚱似乎也感觉到了凉意，抖了抖翅膀，朝着夕阳的方向飞走了，小小的身影渐渐融入橘红色的霞光里，飞向了另一方天地。
我望着它消失的方向，忽然想起爷爷曾说过，蚂蚱也有自己的家，秋天来了，它们要去找温暖的地方过冬。就像那些离开的人，也只是去了另一个没有寒冷、没有离别的地方，继续过着安稳的日子。晚风卷起几片落叶，从窗前飘过，带着老槐树的气息，带着枫叶的清香，也带着爷爷留在岁月里的温柔。我知道，那些曾经以为走散的人，其实从未真正离开，他们藏在每一片落叶里，藏在每一阵风里，藏在每一个关于秋天的回忆里，陪着我走过往后的每一段路，陪着我慢慢长大，慢慢学会与离别和解。
山影渐深，暮色四合，远处的村落亮起了灯火。我起身关上窗户，把满室的思念和窗外的秋景轻轻隔开。桌上的粗陶杯还在，老槐树的影子还在，那些关于爷爷的记忆，也永远都在。或许成长就是这样，带着离别留下的印记，在时光里慢慢往前走，把思念藏在心底，把温柔揣进怀里，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，忽然懂得：所有的告别，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，哪怕重逢只在回忆里。
文字：蒋娜
图片：蒋娜
一审：曾俊仪
二审：陈湘艳
三审：雷艳平
